常宗豪教授
簡介
常宗豪(1937-2010),號恕齋,山東煙臺牟平縣人。十歲移居香港,後入讀華僑書院、經緯書院、香港中文大學,從陳湛銓、熊潤桐、馮康侯、周法高、夏書枚、李棪等學。其後留香港中文大學任教,並為中文系系主任。1997年退休,遷居澳門。善書畫,曾隨嶺南派黃磊生習畫,並多次舉辦展覽。著有《中國上古音表:據高本漢擬音》、《先秦文學論集》、《楚辭:靈巫與九歌》、《唐五代詞講義》等。
文
《楚辭‧離騷》選段一
帝高陽之苗裔兮,朕皇考曰伯庸。攝提貞于孟陬兮,惟庚寅吾以降。皇覽揆余於初度兮,肇錫余以嘉名。名余曰正則兮,字余曰靈均。紛吾既有此內美兮,又重之以脩能。扈江離與辟芷兮,紉秋蘭以為佩。汩余若將不及兮,恐年歲之不吾與。朝搴阰之木蘭兮,夕攬洲之宿莽。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與秋其代序。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遲暮。不撫壯而棄穢兮,何不改乎此度也。乘騏驥以馳騁兮,來吾道夫先路。(2004年)
《楚辭‧離騷》選段二
昔三后之純粹兮,固眾芳之所在。雜申椒與菌桂兮,豈惟紉夫蕙茝。彼堯、舜之耿介兮,既遵道而得路。何桀紂之猖披兮,夫惟捷徑以窘步。惟黨人之偷樂兮,路幽昧以險隘。豈余身之憚殃兮,恐皇輿之敗績。忽奔走以先後兮,及前王之踵武。荃不察余之中情兮,反信讒而齌怒。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,忍而不能舍也。指九天以為正兮,夫惟靈脩之故也。初既與余成言兮,後悔遁而有他。余既不難夫離別兮,傷靈脩之數化。(2004年)
《楚辭‧離騷》選段三
羌內恕己以量人兮,各興心而嫉妒。忽馳騖以追逐兮,非余心之所急。老冉冉其將至兮,恐脩名之不立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。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,長顑頷亦何傷。[…]雖不周於今之人兮,願依彭咸之遺則。長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艱。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,謇朝誶而夕替。(2004年)
《楚辭‧離騷》選段四
忳鬱邑余侘傺兮,吾獨窮困乎此時也。寧溘死以流亡兮,余不忍為此態也。鷙鳥之不羣兮,自前世而固然。何方圜之能周兮,夫孰異道而相安。屈心而抑志兮,忍尤而攘詬。伏清白以死直兮,固前聖之所厚。悔相道之不察兮,延佇乎吾將反。回朕車以復路兮,及行迷之未遠。步余馬於蘭皐兮,馳椒丘且焉止息。進不入以離尤兮,退將復脩吾初服。 (2004年)
《楚辭‧離騷》選段五
女嬃之嬋媛兮,申申其詈予。曰「鯀婞直以亡身兮,終然殀乎羽之野。汝何博謇而好脩兮,紛獨有此姱節。葹[>薋]菉葹以盈室兮,判獨離而不服。」[眾不可戶說兮,孰云察余]之中情。世並舉而好朋兮,夫何煢獨而不予聽。依前聖以節中兮,喟憑心而歷茲。濟沅湘以南征兮,就重華而敶詞:啓〈九辯〉與〈九歌〉兮,夏康娛以自縱。不顧難以圖後兮,五子用失乎家巷。羿淫遊以佚畋兮,又好射夫封狐。固亂流其鮮終兮,浞又貪夫厥家。澆身被服強圉兮,縱欲而不忍。日康娛而自忘兮,厥首用夫顛隕。夏桀之常違兮,乃遂焉而逢殃。
后辛之菹醢兮,殷宗用之不長。湯禹儼而祗敬兮,周論道而莫差。舉賢而授能兮,循繩墨而不頗。皇天無私阿兮,覽民德焉錯輔。夫維聖德[>哲]以茂行兮,茍得用此下土。瞻前而顧後兮,相觀民之計極。夫孰非義而可用兮,孰非善而可服。阽余身而危死兮,覽余初其猶未悔。不量鑿而正枘兮,固前脩以菹醢。曾歔欷余鬱邑兮,哀朕時之不當。攬茹蕙以掩涕兮,霑余襟之浪浪。
跪敷衽以陳辭兮,耿吾既得此中正。駟玉虯以乘鷖兮,溘埃風余上征。朝發軔於蒼梧兮,夕余至乎縣圃。欲少留此靈瑣兮,日忽忽其將暮。吾令羲和弭節兮,望崦嵫而勿迫。路漫漫其脩遠兮,吾將上下而求索。飲余馬於咸池兮,總余轡乎扶桑。折若木以拂日兮,聊逍遙以相羊。前望舒使先驅兮,後飛廉使奔屬。鸞皇為余先戒兮,雷師告余以未具。吾令鳳鳥飛騰兮,繼之以日夜。飄風屯其相離兮,帥雲霓而來御。紛總總其離合兮,斑陸離其上下。吾令帝閽開關兮,倚閶闔而望予。時曖曖其將罷兮,結幽蘭而延佇。世溷濁而不分兮,好蔽美而嫉妒。朝吾將濟於白水兮,登閬風而緤馬。忽反顧以流涕兮,哀高丘之無女。溘吾遊此春宮兮,折瓊枝以繼佩。及榮華之未落兮,相下女之可詒。吾令豐隆乘雲兮,求宓妃之所在。解佩纕以結言兮,吾令謇修以為理。紛總總其離合兮,忽緯繣其難遷。夕歸次於窮石兮,朝濯髮乎洧盤。保厥美以驕傲兮,日康娛以淫遊。雖信美而無禮兮,來違棄而改求。覽相觀於四極兮,周流乎天余乃下。望瑤臺之偃蹇兮,見有娀之佚女。吾令鴆為媒兮,鴆告余以不好。雄鳩之鳴逝兮,余猶惡其佻巧。心猶豫而狐疑兮,欲自適而不可。鳳皇既受詒兮,恐高辛之先我。欲遠集而無所止兮,聊[jɐm21] [>浮]游以逍遙。及少康之未家兮,留有虞之二姚。理弱而媒拙兮,恐導言之不固。世溷濁而嫉賢兮,好蔽美而稱惡。閨中既以邃遠兮,哲王又不寤。懷朕情而不發兮,余焉能忍與此終古?(2004年)
《楚辭‧離騷》選段六
索瓊茅以筳篿兮,命靈氛為余占之。曰「兩美其必合兮,孰信脩而慕之。思九州之博大兮,豈惟是其有女。」曰:「勉遠逝而無狐疑兮,孰求美而釋女。何所獨無芳草兮,爾何懷乎故宇。」世幽昧以昡曜兮,孰云察余之美惡。民好惡其不同兮,惟此黨人其獨異。戶服艾以盈要兮,謂幽蘭其不可佩。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,豈珵美之能當。蘇糞壤以充幃兮,謂申椒其不芳。(2004年)
《文心雕龍‧辨騷》
自風雅寢聲,莫或抽緒,奇文鬱起,其〈離騷〉哉!固已軒翥詩人之後,奮飛辭家之前,豈去聖之未遠,而楚人之多才乎!昔漢武愛騷,而淮南作傳,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,小雅怨誹而不亂,若〈離騷〉者,可謂兼之。蟬蛻穢濁之中,浮游塵埃之外,皭然涅而不緇,雖與日月爭光可也。
班固以為露才揚己,忿懟沉江。羿澆二姚,與左氏不合;崑崙懸圃,非經義所載。然其文辭雅麗[>麗雅],為詞賦[之]宗,雖非明哲,可謂妙才。王逸以為詩人提耳,屈原婉順。〈離騷〉之文,依經立義。駟虯乘鷖,則時乘六龍;崑崙流沙,則〈禹貢〉敷土。名儒辭賦,莫不擬其儀表,所謂金相玉質,百世無匹者也。及漢宣詠[>嗟]歎,以為皆合經術;揚雄諷味,亦言體同詩雅。四家舉以方經,而孟堅謂不合傳;褒貶任聲,抑揚過實,可謂鑒而弗精,翫而未覈者也。
將覈其論,必徵言焉。故其陳堯舜之耿介,稱禹湯之祗敬,典誥之體也;譏桀紂之猖披,傷羿澆之顛隕,規諷之旨也;虬龍以喻君子,雲蜺以譬讒邪,比興之義也;每一顧而掩涕,歎君門之九重,忠怨之辭也。觀茲四事,同於風雅者也。至於託雲龍,說迂怪,豐隆求宓妃,鴆鳥媒娀女,詭異之辭也;康回傾地,夷羿彃日,木夫九首,土伯三目,譎怪之談也;依彭咸之遺則,從子胥以自適,狷狹之志也;士女雜坐,亂而不分,指以為樂,娛酒不廢,沉湎日夜,舉以為懽,荒淫之意也。摘此四事,異乎經典者也。
故論其典誥則以如彼,語其夸誕則如此。固知《楚辭》者,體慢於三代,而風雅於戰國,乃雅頌之博徒,而詞賦之英傑也。觀其骨鯁所樹,肌膚所託,雖取鎔經意,亦自鑄偉辭。故〈騷〉經、〈九章〉,朗麗以哀志;〈九歌〉、〈九辯〉,綺靡以傷情;〈遠遊〉、〈天問〉,瓌詭而慧巧,〈招魂〉、〈招隱〉,耀豔而深華;〈卜居〉標放言之致,〈漁父〉寄獨往之才。故能氣往轢古,辭來切今,驚采絕豔,難與並能矣。
自〈九懷〉以下,遽躡其跡,而屈宋逸步,莫之能追。故其敘情怨,則鬱伊而易感;述離居,則愴怏而難懷;論山水,則循聲而得貌;言節侯,則披文而見時。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,馬揚沿波而得奇,其衣被詞人,非一代也。故才高者菀其鴻裁,中巧者獵其豔辭,吟諷者銜其山川,童蒙者拾其香草。若能憑軾以倚雅頌,懸轡以馭楚篇,酌奇而不失其貞,翫華而不墜其實,則顧眄可以騁[>驅]辭力,欬唾可以窮文致,亦不復乞靈於長卿,假寵於子淵矣。
贊曰:不有屈原,豈見〈離騷〉。驚才風逸,壯志煙高。山川無極,情理實勞。金相玉式,豔溢錙毫。(2001年)